予扬

烟锁重啾

凌无妖:

baixiaorou:

这几日督军府上上下下噤若寒蝉,不敢多行一步,不敢多言一语。盖因那 间日日夜夜点着灯,关着门的祠堂。

  


  


  


  

骏马踏踏而来,停在督军府门前。

  


  

督军翻身而下,大氅掠过,长靴靴跟的黄铜马刺闪烁暗光。

  


  

副官上前,去接大氅和马鞭。

  


  

督军一边解开大氅一边问,“说了没有。”

  


  

副官一顿,“……没说,也不肯吃饭。”

  


  

督军眉头一皱,连大氅也不解了,大步走进屋里。

  


  

副官担心出事,急忙跟去。

  


  

督军走到祠堂之前,顿了一顿。伸手按住门,往里推开。

  


  


  


  

一室憧憧牌位,莲台两点忽明忽灭烛芯。

  


  


  


  

陈深直挺挺跪在地上。听见了身后咔咔而来的靴声,垂下眉目,却不回头。

  


  

督军在陈深身边站住,不看陈深,只看牌位。

  


  

两人一站一跪,都不说话,都等对方开口。

  


  

督军越等,越是等不到。越是心头火,眼前怒,握住了马鞭,冷冷道,“怎么,哑巴了。”

  


  

陈深垂着眼,一声不出。

  


  

督军握紧了马鞭,压住了怒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蓦的停下,“……把那个人的名字给我。”

  


  

陈深这才开口,数日疲惫,声音沙哑,“……父亲知道了,待要如何。”

  


  

“待要如何?你问我待要如何?”督军厉声道,“我倒要问你,你要我如何!”

  


  

争执声隐隐透出祠堂,连副官在内,谁也不敢往里头看,谁也不敢往耳朵里听。但光是漏出来的只字片语,便让人心惊胆战。

  


  

前不久,督军赴漠河公办三个月,之前也出过这样的公差。但这一次,却出了泼天祸事。

  


  

督军对于自己的这颗掌上明珠,从来无所不从,无所不依。如珠似宝,百纵千骄。盛京城里一手遮天,也要为这颗掌珠拨云见日。奉天省中旌旗铁戈,也要为这颗掌珠叱咤开道。

  


  

越是如此,今日越是怒火滔天。

  


  

陈深漠然道,“我丢了父亲的颜面,也愧对父亲往日的教导,只求父亲让我出城去。”

  


  

督军握得手指关节发白,说,“出城去,然后呢。”

  


  

“……从此隐姓埋名,绝不辱没父亲的名声。”

  


  

督军心头火起,怒视陈深,却见陈深面色苍白,神情憔悴。

  


  

“……好。”督军说,“你不愿意说,我不逼你。”

  


  

陈深容色一动,却听督军说,“医生说你有了三个月,那我就把三个月之前你见过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去过的每一处都查得清清楚楚!我就不信,把这奉天翻过来,还找不出这个人!”

  


  

陈深大惊,“父亲!!

  


  

督军转身便走,陈深一时情急,膝行上前,一把抓住了督军的大氅,“父亲!!”

  


  

这一声仓皇至极,不由得督军停下脚步。

  


  

陈深心知父亲雷厉风行,说要如此,必定如此,这样一来,自己苦守的秘密难保不被翻出来,心急如焚,情急道,“求父亲不要!”

  


  

督军回头,面色却是雪白,“……你求我?你难道觉得,我问你要这个名字,是我在逼你? 你难道觉得,是我要害你?!”

  


  

督军这番话,又痛,又苦。

  


  

陈深听在耳中,心头如遭重击,又痛,又悔。

  


  

痛的是有口难言,有情难诉。悔的是那一晚,情难自禁,铸成大错。

  


  

“……是我……”陈深发着抖,说,“……是我引诱的他,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不是他的错。”

  


  

督军心头犹如刀割。自己捧在掌中,放在心上,恨不得春风化雨不得淋半分的人,却跪在面前,身怀孽种,苦苦哀求。

  


  

“……好。”督军开口,声冷面冷,“你为了这个人能袒护如斯地步,我不再逼你。”

  


  

陈深松开手,气力耗尽,心头万箭攒簇。

  


  

督军道,“这个孩子,不能留。”

  


  

陈深骇然,抬头看向督军。

  


  

督军冷冷,“你愿意,那便少吃些苦头。你若不愿意,少不得艰苦一些。”

  


  

陈深如坠冰窖,浑身发冷,颤抖着手去抓督军的大氅,喉间涩涩,想哀求他。

  


  

督军却退一步,抽出大氅,眼底痛极而决绝,“恨我也罢。我今日才知,在你心中,我不过如此而已。”

  


  

说完此句,督军转身离开。

  


  

陈深跪坐在地,看着自己撑住地面的手。慢慢的握紧了,指尖刺入掌心。

  


  

自己一念之差,有了这个孩子,也累了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

  


  


  


  

 

  


  


  


  


  


  

盛京城的督军有一颗掌珠。

  


  

督军呵护之至,娇纵至极。

  


  


  


  

陈深骑的马未必是最快的,但必定是最好。喝的酒未必是最醇的,但必定是最贵。想当年,十六岁生辰那日,全城放了一千放的烟花,倾城相贺。

  


  

有人敬过一柄手枪,是俄罗斯皇室所用,象牙精雕细琢的枪柄,镶了红宝珍珠。

  


  

督军拿在手里掂一掂,说,“这般沉重,你拿得稳?对得了准头?”

  


  

陈深把枪拿回手里,说,“我要它的好看,又不要它杀人。”

  


  

督军说,“果然是物如其人。”

  


  

陈深骄傲的抬一抬下巴。

  


  

督军含笑说,“华而不实,不堪大用。”

  


  

陈深在督军身边坐下,歪着头看督军,说,“我刚才没听清楚,父亲再说一次。”

  


  

督军见陈深说这话时唇角犹带笑,但清楚脾气,这是小豹子被惹怒了,爪子正蠢蠢欲动,伺机挠一下。

  


  

督军说,“我让副官给你找一柄好用的。”

  


  

陈深说,“我不要,都不好看。”

  


  

督军说,“不是让你带着好看,是让你防身。”

  


  

陈深说,“我防身做什么。”

  


  

督军说,“你身无一物,若有人欺负你,你怎么办?”

  


  

陈深眼睛一转,唇角抿住笑,如欲放未放的蔷薇,说,“谁欺负我,我告诉父亲,父亲替我杀了他。”

  


  

督军伸手捏一捏陈深的鼻子,“喊打喊杀,活像个土匪。”

  


  

陈深索性歪在督军的肩上,说,“我继承父亲的衣钵,父亲是土匪头子,我就是小土匪头子。”

  


  

督军看陈深,心中盛满欢喜与骄傲。

  


  

陈深有督军陪着,也是日复一日的快活。

  


  

但督军也不能时时陪着陈深,总不免外出公干。

  


  

陈深百般无聊,打马走城,看花听曲,总觉得无甚趣味。

  


  

直到,遇见一个军机处的书记官。

  


  

那书记官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斯文,行事有礼,见到陈深也是不卑不亢,既不逢迎,也不畏惧。

  


  

陈深觉得有趣,戏耍了几次,那书记官也不动气,任凭陈深挑衅捉弄,依旧是将陈深当做朋友一般相处。

  


  

陈深有这样一位飞扬跋扈的督军父亲,在城中历来没有什么朋友,旁人也不敢轻易结交。

  


  

但这位年轻书记官却对陈深耐心温和,又有丰神俊朗的外貌。陈深心中渐渐生出好感,两人结伴,同进同出,促膝深谈,许多想法都是一拍即合。

  


  

正在这时候,督军办完公差,回到盛京。但是很快,又要启程去漠河。

  


  

陈深心中怏怏不乐,书记官温言相询为何不快。

  


  

陈深便说出,父亲匆匆来去,一年难得聚上几天,自己心中苦闷,父亲虽知,却用千依百顺来弥补。

  


  

陈深失落道,我何尝要什么金鞍玉马,我也不要什么全城烟火。我只是……只是想要他多陪我一阵,哪怕,是多陪一天。

  


  

书记官看着陈深郁郁,出了个主意。

  


  


  


  

若能时光倒流,陈深宁愿自己死了,也不会听从这个主意。

  


  


  


  

书记官拿来一小坛酒,这是北平的老字号佳酿,入口柔滑,回劲却猛。

  


  

陈深诧异,这是……?

  


  

书记官说,你灌醉了督座,他误了车,便可多陪你一日。

  


  

陈深一口回绝,说,这不行,兹事体大,不容胡闹。

  


  

书记官却说,督座此去漠河,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

  


  

陈深一怔,说,……这么久?

  


  

书记官再循循劝诱,这次不是紧要军情,况且这酒最多让督座晚出发一日,出不了大事。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

  


  

陈深犹豫片刻,收下了酒,也找副官来打听。果然,漠河此去至少一旬,也不是紧急军情。

  


  

书记官又言语温柔,又百般哄诱,督军若是怪罪下来,自己一力承担。就算督座雷霆震怒,自己也不后悔。你我已是知己,为了知己两肋插刀,又算得了什么。

  


  


  


  

送行那一夜。

  


  

书记官代陈深定了包厢,治了一桌督军爱吃的菜。

  


  

陈深拿着酒壶,一时犹豫,一己之私,一念之差。

  


  

一步错,步步错。

  


  


  


  

发现酒有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

  


  

督军扶着额头,神情既是诧异,又是痛楚。

  


  

他提防天下人,都不会想到去防陈深。

  


  

陈深还当酒劲如此之快,去扶督军。却反而被督军一把扣住手腕。

  


  

督军心中欲浪炽烈,小腹一团猛火。一丝清明闪过,仿佛知道眼前人是何人。但转眼间,那丝清明便被欲火吞噬殆尽。药性凶狠,烧灼他,逼迫他撕开眼前人的衣裳。

  


  

陈深错愕,直觉抵抗。

  


  

被药性折磨的男人如凶兽一般,将所有的挣扎都扼在掌中。

  


  

瞳仁贯血,双目赤红,心中狺狺,叫嚣要用血肉止渴,更要用这具白璧一般的,柔软的,白皙的身躯来填满欲壑。

  


  


  


  

陈深既惊又惧,被他重重摁倒在地,双手反剪身后,衣裳破裂,肌肤触到冰凉空气。

  


  

不可以!

  


  

这绝不可以——父亲!

  


  


  


  

月过中天,满室狼藉,盘碟碎了一地。

  


  

督军眉头紧皱,药性未散,昏昏沉沉蜷在原地。

  


  

陈深慢慢坐起身来,月光照得衣衫不整,一身青紫痕迹。垫在身下的外套,有模糊的血迹。

  


  

脑子里茫茫然的,还不能回想,还不愿意相信发生了什么。

  


  

万籁俱静,忽然听见隐隐脚步声。

  


  

还有那熟悉的低低交谈声。

  


  

是书记官。

  


  

陈深一瞬间脑海雪亮。

  


  

刻意与自己结交。

  


  

酒里的药。

  


  

酒楼的包间。

  


  

为什么这番挣扎的动静,却没有人靠近。

  


  


  


  

——一切早有预谋。

  


  

这些人,就是要在事成之后拿住现场。

  


  

他们不光是要自己的父亲身败名裂,更要自己的父亲在药醒之后,痛苦难当,悔恨终生。

  


  

用心歹毒,无耻之尤!

  


  

陈深恨得几乎要杀人,但看见自己的一身惨状和督军,这一腔怒火又硬生生咽回去。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护住父亲一生声名。

  


  

陈深忍住身上钝痛,支撑站起,将灯油泼洒在地,放上一把火,咬牙勉强背起父亲,从窗户爬到了隔壁房间,趁着众人救火忙乱之际,回到了督军府。

  


  

督军府中,副官赶来迎接。

  


  

陈深只说是喝醉了,由副官帮忙将父亲扶回房中,打发走了副官,自己将父亲清洗擦拭,换上睡衣。

  


  

陈深自己撑回了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身上处处疼痛,心中懊悔愤恨,恨不能立死,昏昏沉沉,却是病了一场。

  


  

病好之后,督军已去漠河。

  


  

陈深暗中部署,去缉拿那名书记官。可人却早已经走了,大约是酒楼起火那夜看出了不妥,立即抽身。

  


  

陈深越是恨,越是忍恨,越是冷静,着人四下打探,务必将此人捉拿回来,严刑拷打也要问清楚幕后主使。

  


  


  


  

但就在这个时候,陈深吃什么,吐什么,原以为是心思焦虑。叫来医生一诊,医生当时就跪在了陈深跟前。

  


  

陈深反而吓了一跳,再三逼问。医生终于吐露真言。

  


  

陈深愣在当场。

  


  

医生两股战战。谁不知道,眼前这一位是督军的心尖尖,如今居然未婚结珠,只怕自己第一个要被灭口。

  


  


  


  

陈深眼前阵阵发黑,直到黑得不见一丝光星。

  


  

还记得让人把医生拖下去,关押起来,不可走露半点风声。

  


  


  


  

陈深坐了一会儿,方才抬起手来,慢慢按住小腹。

  


  

自己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从小时候起,自己就敬重他,仰慕他,钦佩他,更容不得旁人来诋毁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成了父亲最大的耻辱和把柄。

  


  

便是自己死一百次一千次,也不能让父亲想起这个孩子的由来。 

  


  


  


  

就算是看着父亲站在自己的面前,神情失望至极,“你求我?你难道觉得我问你要这个名字,是我在逼你? 是我要害你?”

  


  

陈深心中,宛如刀绞,痛悔难挡。

  


  

痛的是有口难言,不能辩解。痛的是有情难诉,此心可鉴,我对父亲从来没有半分不信。

  


  

然而大错已铸,不容回头。

  


  

陈深咬牙,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一线血脉。纵有错,也是错在自己。纵有天谴,也是罚在自己。

  


  


  


  

督军下令,放陈深出了祠堂。

  


  

陈深回到房间修养,端上来的食水却不敢碰,唯恐其中下药。只待夜深人静,便收拾好了包袱,悄悄潜出去,刚刚到大门口,却听咔哒一声开关,满室皆亮。

  


  

陈深心下一沉,咬住了唇,回过身去。

  


  

督军坐在大厅上首,膝上一柄乌黑发亮的马鞭,眉眼阴郁,彷若山雨欲来。

  


  


  


  


  


  

督军遮夜坐在大厅里。

  


  

心里算定陈深必走,又盼自己算得不准。真的听到了陈深的脚步声,见到了陈深的身影走向门口,他忍住心中怒火,扬手开了灯。

  


  

陈深立住脚,背影僵了一僵,缓缓转过身来,咬住了唇。

  


  

督军开口,声冷如冰,“你去哪里。”

  


  

陈深沉默。

  


  

督军站起身,走到陈深跟前,“我问你,你去哪儿。”

  


  

陈深垂着眼,咬得嘴唇发白。

  


  

督军看陈深手中的行李箱,再看陈深的面容。

  


  

陈深垂下眼,眼帘盖住乌黑圆润的眼珠。他从来没有这样躲避过自己的眼神,督军心中此时此刻只想将那孽种的祸首拖出来军法处置,冷声说,“火车站,还是马车站。”

  


  

陈深嘴唇一动,轻声说,“……父亲,请你让我走。”

  


  

督军抓住陈深的胳膊,力气甚大,抓得陈深吃痛,却不呼痛,皱眉强忍。

  


  

督军咬牙道,“我不妨告诉你,火车站也好,马车站也好,盛京四门九道,我都已安排了人,你哪儿都去不了。再过一时半刻,待我抓住了那个人,你便想好如何见他最后一面,何处为他拣骨!”

  


  

陈深胸口一阵阵烦闷欲呕,既是体力不支,也是精神憔悴,不由得挣开了督军的手,怒道,“没有这个人!信不信由你,反正,你谁也抓不到!”

  


  

督军气道,“你包庇他还要包庇到什么时候去!”

  


  

陈深脑子都在一涨一涨的跳痛,“父亲说的包庇是什么?如果是指我不肯说出此人姓名,那父亲错了!我不说出他的名字,不是因为袒护,而是我尚有三分廉耻!一开始便是我曲意诱引,他从来不情愿,连这个……“陈深捂住小腹,脸色铁青,“……这个孩子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如今父亲都知道了,父亲要如何?!”

  


  

督军一双眼如幽暗火中淬炼的刀锋,肌肤受之,几欲裂痛。陈深被这样的眼睛盯着,自责屈辱、悔恨罪咎,统统涌上心头,几乎站立不住。

  


  

督军开口,“……你说的,都是真的。”

  


  

陈深握紧拳,“……绝无半句虚言。”

  


  

督军说,“你再说一次。”

  


  

陈深吸一口气,说,“是我勾引了他。父亲把他抓出来,是要拿枪抵住他的脑袋,逼他娶我吗。父亲是要我成为奉天城里,最大的笑话吗。”

  


  

督军盯着陈深的双眼,却说,“我知道你的性子,你做不出这样的事。”

  


  

陈深心中猛地一痛,一阵鼻酸,连忙转开头去,掩饰眼眶泛起的热潮。

  


  

父亲对自己,信之重之,爱之护之。

  


  

自己却……自己却听信小人之言,连累父亲做下违背人伦之事……,想到这里,陈深心中剧痛。

  


  

督军看着陈深扭过头去,露出一弯白皙细腻的脖颈,心头也不由得酸楚,“……好吧,我不问你了,你回屋里好好休息。其他事,我们明日再说。”

  


  

陈深的手微微一颤,说,“……我想求父亲一件事。”

  


  

督军苦笑,“我什么时候不应允你。”

  


  

陈深说,“……我要离开奉天。”

  


  

督军变色,“为什么。”

  


  

陈深不语,却下意识按住小腹。

  


  

这孩子决不能出生在这儿,连带着自己也不应该再留在这儿。

  


  

自己就该远远的离开,找一处隐僻地方,哪怕……哪怕一生再也见不到父亲,也好过日后有人拿这孩子要挟父亲。

  


  

督军看见陈深举动,问,“因为这个孩子。”

  


  

陈深默认。

  


  

督军握紧了马鞭,力道之大,竟让鞭柄隐隐发出吱嘎之声。

  


  

陈深低声说,“求父亲成全。”

  


  

督军心中痛极怒极恨极恼极,却又存着最后一丝冀盼,“阿深,你看着我。”

  


  

陈深略一犹豫,抬眼看住。

  


  

小时候,阿深喜欢什么,自己便给什么。

  


  

阿深高兴了,要自己抱着背着,要搂住自己的脖子,腻在自己的身上,说父亲是世上最好的好人。

  


  

阿深难受了,便咬住嘴唇,忍住抽搭的哭泣,大颗大颗的透明泪水滚落面颊,闹得自己也不好受。

  


  

阿深哭累了,就俯在自己的腿上,说,父亲不要阿深了。

  


  

自己抱住了小小的柔软的身躯,心中又酸又涩,说,父亲要的,父亲一辈子都会照顾阿深。

  


  


  


  

如今这孩子长大了,却为了其他人,说,求父亲成全。

  


  


  


  

督军一双漆黑的眼盯着陈深,说,“阿深,你听话,不要闹了。”

  


  

陈深却沉默而坚决的摇头。

  


  

督军咬着牙,一字一字问,“阿深,难道你要因为这个孽种,离我而去?”

  


  

孽种二字,听得陈深心中一震,下意识退后一步,颤着唇,说,“……求父亲成全。”

  


  

督军怒道,“陈深!你真当我拦不住你?!”

  


  

陈深只要一想到自己被强留下来的隐患,当即心神大乱,脱口而出道,“你留不住我,除非……除非你杀了我!”

  


  

督军勃然大怒,手腕比心思快,一声鞭响炸开。

  


  

夜色中。

  


  

厅内寂静。

  


  

两人对立。

  


  

陈深一动不动,面上一道殷殷鞭痕。

  


  

督军的手在颤抖,色厉内荏,“你真当我不舍得?!”

  


  

陈深不言语,提起行李箱,向门外走去。

  


  

督军怒道,“站住!”

  


  

陈深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自己要走,必须要走。

  


  

跨出一步,却是眼前一阵漆黑,天旋地转,就此不知。

  


  


  


  

再度醒来,陈深茫茫然睁开眼,看见熟悉的天花板。

  


  

督军坐在床边,见陈深醒了,便揿铃叫仆人送来热牛奶。

  


  

扶起陈深来,让陈深靠在肩弯里,亲手拿着杯子,慢慢喂了两口。

  


  

陈深推了推杯子,督军低声问,“不喝了?”

  


  

陈深摇摇头。

  


  

督军扭身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再转回来,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陈深,白皙如脂的面颊上多了一道刺目鞭痕。

  


  

督军伸手,拇指轻轻拭过伤疤边缘。

  


  

陈深觉得刺痒。

  


  

督军轻声问,“为什么不躲。”

  


  

陈深沉默片刻,轻声说,“我欠父亲的。”

  


  

督军说,“胡说。”

  


  

陈深说,“我惹父亲生气,令父亲失望,父亲打我罚我,都是应该的。”

  


  

督军喟然叹息,轻声问,“阿深,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不去找他,我只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

  


  

陈深沉默了很久很久,方才说,“……他是仁人君子。”

  


  

督军皱皱眉,想不到自己的掌珠会看上这样的道学学究,再问,“你喜欢他?”

  


  

陈深一怔,随即苦笑。

  


  

这腹中的一团血肉,全然不是因为情爱。

  


  

陈深低声说,“……是我对不起他。”

  


  


  


  


  


  

督军又陪了陈深一会儿,握住了手,柔声细语的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陈深好几天没吃过像样食物,但想了想,犹豫着说不饿。

  


  

话音刚落,肚子便是咕噜一声。

  


  

督军失笑,说,“你怕我在吃的东西里放药。”

  


  

陈深嗫嚅,“……不、不是。”

  


  

督军早已让厨房熬了燕窝粥,此时命人送上来,端在碗里,舀了一勺,吹了吹,自己吃了。

  

陈深诧异。

  


  

督军吃了这一口,才又舀起一勺喂给陈深,笑说,“这样,可放心了?”

  


  

陈深讪讪,“父亲,我……”

  


  

督军不以为意,“知道你不放心,但你为了肚子里的这个,也要吃点东西。”

  


  

陈深半信半疑的看着督军,清楚自己父亲的性格,难道就这样作罢?

  


  

督军像是知道陈深的疑惑,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办法,我若不肯留它,便留不住你。”

  


  

陈深抿住一点唇,忍不住泛出笑意。

  


  

督军说,“肯吃了?”

  


  

陈深说,“冷了。”

  


  

督军说,“我让人去热。”

  


  

陈深说,“不甜,不好吃。”

  


  

督军失笑,“是让你补身体,又不是给你吃着玩。”

  


  

陈深见督军这般神情,终于放下心来,吃了一口燕窝粥。

  


  

督军一边喂一边说,“我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你这三餐一定 要 好好的吃,我回头叫个医生,给你开些补药。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信的, 那就找个人给你试药,人选你定,我一概不过问。”

  


  

陈深再不信,此时也信了八九分,伸手揪住了督军的袖角,小声说,“父亲 对我真好。”

  


  

督军说,“方才是谁跟我决绝,一心求去。”

  


  

陈深心虚,故意诶哟一声。

  


  

督军果然问,“怎么了?”

  


  

陈深说,“脸上疼。”

  


  

督军放下碗,伸手去摸陈深的面颊,见那道鞭痕泛出青紫淤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都不知道躲。”

  


  

陈深说,“不但不躲,还不涂药,要这道疤长长久久的留着,才好提醒父 亲今日对我多么凶。”

  


  

督军捏一捏陈深的鼻尖,“你这个小土匪,明明是你的错,反倒成了我的。”

  


  

陈深说,“我不管,就是父亲打我。”

  


  

督军挑挑眉,两人看着彼此,相视一笑。

  


  


  


  

督军陪陈深吃完了一碗燕窝粥,又看着陈深睡着,才起身出去。

  


  

副官等在门外。

  


  

督军一出门,原先为了哄陈深而做出的温柔神色瞬时收回,冷若冰霜道,“药呢。”

  


  

副官低声道,“按您的吩咐,都放在粥里。”

  


  

督军去了书房,在附着的盥洗室抠了嗓子,吐出尝的那一点燕窝粥,漱了漱口,用毛巾擦了擦嘴角。

  


  

副官等在门外,面露担忧之色。

  


  

督军洗完了手,走出盥洗室,道,“从明日起,将药放在食物和水里,分量一定要少,切莫让他发现。”

  


  

副官应了一声,但忍不住说,“督座,这药这么吃着,迟则三个月,快则一个月,那……那个孩子就……”

  


  

督军用丝绢擦着手上水珠,神色淡漠,“就如何。”

  


  

副官不敢出声。

  


  

督军抬起眼,眼珠冷冰冰,剔透犹如琉璃,“阿深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一时犯了糊涂,自然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来帮忙纠正。”

  


  

沾了水珠的手绢轻飘飘落在地毯上。

  


  

督军冷冷看着手绢,如看被丢弃的垃圾。

  


  


  


  

陈深自此注重起了养生,也是督军的一句话提醒了,‘便不是为了自己, 也要为了孩子’。

  


  

马也不骑了,酒也不喝了,靶也不打了,喜欢的一切热闹都减免,不再飞扬跋扈,也不再跳脱胡闹,每天早睡早起,三餐也乖乖的吃。

  


  

实在闲得没事干,就去督军的书房里,要么磨书看,要么磨着督军说话。

  


  

督军无奈,说,给孩子做做榜样。

  


  

陈深一抬下巴,我这个榜样,做得很好了。

  


  

督军叹气,糟糕,这孩子生下来,怕又是一个小土匪。

  


  

陈深靠着书架,听见这句话,噗嗤一声笑。

  


  

督军问,笑什么?

  


  

陈深走到督军的身边,环住了督军的肩,说,以后父亲身边一个小土匪,一个小小土匪,咱们家里,可就真成了土匪窝。

  


  

督军摸着陈深的手腕,长了一些肉,显得圆润。

  


  

督军垂下眼,也微微一笑,说,听上去很有意思。

  


  


  


  

陈深被督军纵成了无法无天的性格,这几日心定下来,也应了事缓则圆这句 话,真让他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只要自己不说,谁都不会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就算滴血认亲,他和父亲还有孩子,本就是血脉相连,便能相融,又证明得了什么。

  


  

想通了此节,陈深意气奋发起来。既然伤不了父亲,天下便没有任何事,能令自己畏惧。

  


  

陈深放下心头大石,兴致勃勃的淘换起婴童用具,一时是婴儿床,一时是启智读物,一时连小马驹都备下。

  


  

督军由得陈深张罗,只说一句,随你怎么教,不要像我就好。

  


  

陈深起初不觉得,转念品出味道来,气得说,像你怎么了,你不就是教出一个顶顶好的孩子么。

  


  

说着,叉腰。

  


  

督军笑着说,好好好,顶好再教出一个你。

  


  


  


  

这一晚,督军结束了公文工作,回到家里,正好遇上饭点,便与陈深一桌吃饭。

  


  

陈深见督军回来一起吃晚饭,高兴得很,但也悄悄跟副官使眼色,让副官将原先试菜的人都撤下去。这段日子,虽然过得开心,但陈深实在不敢放心得太早,依旧是每一道菜,每一道点心,都让试菜的人先吃过。

  


  

副官接到陈深的眼色,顿了一顿,低头退下,掩住了复杂神色。

  


  

督军无所察觉,在桌边坐下,与陈深谈天说地,夹菜吃饭,舀了一碗虾茸丸子汤给陈深。

  


  

陈深还没来得及吃,便觉腹中微痛,只是痛楚微弱,一闪而过。陈深当是 往日常有的不适,便没有在意,接过丸子汤,正要吃。

  


  

一声清脆碎响。

  


  

丸子汤溅了一递。

  


  

陈深一手扶住桌子,站不能站,坐不能坐,摇摇欲坠。

  


  

督军立即起身来到陈深边上。

  


  

陈深感觉得到小腹底下疼痛一波波涌来,越来越强烈,有什么湿意弥漫。

  


  

他面色惨白,抓紧了督军的手,一双眼仓皇的看向督军。

  


  

督军紧张,“怎么了?阿深?”

  


  

“……”陈深唇翕动,“父亲……我的肚子……”

  


  

督军变色,道,“叫医生来!”

  


  


  


  


  


  

陈深躺在床上,裤子便血濡湿,换了一条,又铺了一层垫子。

  


  

陈深面色苍白,督军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深伸手紧紧抓住督军的手,心中恐慌,涩哑道,“父亲,我的孩子……孩子……”

  


  

督军安慰道,“阿深不怕,不会有事的,医生很快就到。”

  


  

副官带着医生匆匆赶到,“督座!医生到了!”

  


  

陈深看向门口的医生,却听督军厉声道,“怎么回事!?这个药,你明明说对大人的身体没有损伤!”

  


  

医生满头冷汗,说,“督座,容我查一查……”

  


  

陈深却是呆住。

  


  

看向督军,失去血色的嘴唇动了一动,“……父亲?”

  


  

督军看住陈深,眸光坦荡,毫不躲避,说,“阿深。”

  


  

陈深觉得身子迅速的冰冷下去,冷得浑身发抖,“……父亲,不是我想的那样……”

  


  

督军握紧陈深的手,像是加重自己的语气,说,“阿深,我是为了你好。”

  


  

陈深睁大眼,眼中浮现不敢置信。

  


  

督军心痛,声音越发柔和,“这个孩子不应该留下,我答应你,等你养好了 身体,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陈深不知哪里的力气,猛地坐起来,眼泪一下涌了出来,“……父亲!这是我的孩子!”

  


  

督军沉声道,“阿深!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

  


  

你不知道!

  


  

陈深盯着督军,眼前竟是模糊得看不清督军的面容。

  


  

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的……!

  


  

陈深捂住小腹,手掌止不住的颤抖。

  


  

自己该怎么说,该怎么跟父亲解释。难道要说,腹中这团即将失去的血肉是自己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弟弟。是自己的孩子,也是父亲的孩子。

  


  

父亲这样孤高骄傲,怎能容得这般玷污。

  


  

心中如车裂如油煎,一口腥甜硬生生逼到了喉间——

  


  

督军惊道,“阿深!” 

  


  


  


  


  


  

春来柳枝抽芽,雨过燕尾剪丝,朝来暮去,春夏交替。

  


  

车在春云旅舍的门前停下。

  


  

张家小少爷开门下车,伸了个懒腰,再回头扶了车里的另一位下来。

  


  

跑堂上前殷勤,天气转暖,车里刚出来的那一位年轻公子却还披着细绒面披风,身形瘦削,猜是身体不好,忙接过行李。

  


  

张家小少爷与那位年轻公子进了旅舍,要了两间客房,一间登记姓张,一间登记姓沈。

  


  

放好了行李,张家小少爷便去找沈公子,“你放好东西没有,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沈公子说,“劝你别闲逛,酒店叫一些吃的,早点休息,明日早点出发赶路。”

  


  

张家小少爷很不高兴的说,“赶路赶路,一路的风景再好,赶也赶得不好,咱们好不容易遇到个热闹的城市,你就不能陪我逛逛么。”

  


  

沈公子沉吟。

  


  

张家小少爷说,“我可是打听过了,他们这儿有个东冠楼,南北菜都做得 好,你就当陪陪我。我这一路不是牛肉夹馒头,就是馒头夹牛肉,餐风饮露起早贪黑的,”小少爷嘟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逃难呢。”

  


  

沈公子说,“这话听着像在怪我。”

  


  

“不必听着像,就是在怪你。”张家小少爷苦着脸,“你就当是饶我一次, 好歹让我舒坦半天。”

  


  

沈公子面露犹豫。

  


  

张家小少爷说,“我听说,那个东冠楼专门从北平请了先生说书,一折檀 翁记好得不得了,你就当陪陪我,好不好?”

  


  

沈公子也起了好奇心,说,“也好,就去看看。”

  


  


  


  

两个年轻人一道出了门。

  


  

一晃眼,便是夜幕低垂,繁星挂天。

  


  

张家小少爷与沈公子有说有笑往旅舍里走,那檀翁记说得确实精彩,张家小少爷提起来,眉飞色舞。沈公子也是意犹未尽,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合契处,异口同声,声应气求,不由得相视而笑。

  


  

说话间,两人已经过大厅,隐约觉得不对劲。

  


  

张家小少爷环顾四周,发觉了不妥之处,奇道,“怎么没人?”

  


  

即便深夜,大堂总有伙计,一口汤锅灶总要有热水滚着,偶尔也会有漏夜投宿客人要一碗汤面充饥。

  


  

此刻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汤锅冷,滚水寂。

  


  


  


  

偌大大厅,除了沈公子和张家小少爷之外,只有一个人。

  


  

那个男人披着大氅,坐在桌边。

  


  

张家小少爷好奇打量。

  


  

男人注视他们二人,开口道,“阿深。”

  


  

不是阿沈,是阿深。

  


  

张家小少爷诧异的看向朋友。

  


  

沈公子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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